●李远芳
今年赴了几场满月宴，欣喜地发现，宴中都保留了“喊鹞婆”的仪式。
在年幼时，我就给婴儿喊过“鹞婆”。遇上有表弟堂妹满月，大人就会告诉我，当姐姐的要去完成一项任务——他们用背带将婴儿暂系在我背上，领着我走出大门，让我向着天空呼喊：“鹞婆！鹞婆！鹞婆！”
起初只觉得好玩，后来问祖父，为什么要喊鹞婆？祖父说：“鹞婆大胆，飞得又高又远。出月喊了鹞婆，大了就像鹞婆一样见识广，什么都不怕。”他又说：“讲起来，给你取名‘远’，就是想你读好书，飞到广州、飞到北京……”
鹞婆，其实是指老鹰。“婆”并不指性别，只是客家方言里习惯根据事物的形态或特点，给名词加个阴阳后缀。比如虾的胡须长，就叫虾公；蛇攻击人时很迅猛，就叫蛇哥；斗笠比普通帽子大，像母亲，就叫笠嫲；石头坚硬无比，如男孩子般性格刚强，就叫石牯。
如今再难见着老鹰了。但我记得，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，祖父忽然喊道：“看，髻顶有只鹞婆！”我循着他指的那座叫阿婆髻的山望去，望见了顶上的老鹰。老鹰展开宽阔的双翼，时而盘旋、时而滑翔、时而俯冲，不一会，便隐没在了山后。许多年以后，它那雄健的身姿仍不时在我脑中浮现。有时遭遇了点挫折，情绪低落，每当想起它，想起自己的名字与鹰有关时，总会感到心间生出些力量来。
这些年，我了解到，在闽西、粤东、桂南等客家地区都有着相似的“喊鹞婆”习俗。婴儿或由长者抱着，或由孩童背着。呼喊者或打一把红伞，或戴一顶插着山茶花的斗笠。或一人呼喊鹞婆，众人应和“来了”，或念一段诸如“鹞婆飞得高，十子九登科”“鹞婆飞得远，大了中状元”的俗语。尽管各地的习俗在细节上有着些许差异，相同的，是对新生命的期望，期望他们成长为像鹰一样勇敢无畏的人。
说到“喊鹞婆”，不由得联想到花园里的花树。在同样遥远的日子里，我坐在祖母身旁，看她安抚怀中的婴儿。婴儿露出无意识的微笑，祖母说：“他在花园里玩得正高兴呢。”婴儿哭了，祖母说：“他与同龄人抢花呀，抢输啰。”婴儿发出咿咿呀呀的音节，祖母说：“他讲的是花园里的语言，我们听不懂。”有时，祖母正讲着长长的故事，忽然停住，看向我说：“那时啊，你还不知在哪棵花树下哩。”我就知道，故事发生在我出生以前。她常提起的那个花园、那些花树，是怎样的？我努力回忆，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。记不起来，就盯着远处的花树想象。想得多了，就梦见在花树下荡秋千，树上开着花，空中飘着花，脚下也落满了花。到后来，竟分不清是想象、是梦境，还是真的在花园里玩耍过了。
而关于花园的民俗，则内容更为丰富，流传得也更广泛，并非一时能说尽了。在南方，除客家人外，壮族人和闽南、潮汕人也有着相似的传说。在这些传说里，人间的每个人，在另一个世界里都对应着一棵花树。每个孩子都是花神种下的花，女孩是红花，男孩是白花。花树在花神的照管下茁壮生长，孩子就在人间枝繁花茂。直至有一天，花朵枯萎了，人也随之去世。因此，有些地区的人，会在孩子出生后，采几朵鲜花或扎一束纸花插入瓶中，摆在屋里供奉花神。还有些地区的人，会在孩子不同年龄，给孩子操办“入花园”和相当于成人礼的“出花园”仪式。
在“喊鹞婆”的过程中，人们把孩子唤作白花或红花。而我觉得，同为与婴孩有关的民俗，鹞婆与花园的联系不止于此，它们还有着力与美的联系。一代又一代，人们都希望，孩子的童年在纯净无忧的花园里度过。“喊鹞婆”，是带领孩子初见天地。历经千百次成长的磨砺后，孩子的羽翼逐渐丰满，终将告别花园，翱翔于辽阔的人世间。
（作者系广东作家）